老刀客十一月近作选

疼痛科

我是牙疼的人，中医说胃火太旺
要戒酒，不可以熬夜
不可以失眠，在这里
还有腰疼的，颈椎疼的，腮帮子疼的
一个心疼的人一边呻吟，
一边嘟囔
心碎了碎了
而从乡下来的中年妇女，她头疼欲裂
丈夫模样的人，不停安慰
忍着点忍着点
相比之下，我是疼痛感最轻微的人
进来呆一会儿
突然感觉很不好意思，甚至
想找个借口离开
他们都那么痛，而我也许
只需要拔掉一颗智齿
只需要一粒止疼片

现实是，中毒的鱼群在喊疼
被炸弹炸伤的孩子在喊疼
整个星球都在疼痛中
颤抖，而上帝已死


太阳石

等你回来
一起养一条狗，名字就叫小太阳
你离开家的日子，我就抱着它入梦
或者买下一截春天
藏在后院里，你出远门
我就回春风里等你
以后再不许你走，见不到你
心会苍老很多，恍若隔世
以后就算天宫邀请，我也要背你回来
即便触犯天条，天打雷劈
你在身边，我便是一块石头
也是乌金怀揣着阳光


晋祠公园的残荷

夏天的风一夜之间就老了
在斑驳的秋色里，一池塘破败
如陷落在北风里的故乡
而我是悲秋的诗人
喜欢荷塘月色
而不忍陪残荷听雨，水里有鱼儿
它们怕不怕秋风里的冷
树叶红了又黄了，被打落下来
与荷叶做伴，又一年快要过完
我除了写诗，吃饭而爱做的梦
却也像落叶，在心里堆积起
一座坟


在山中，与一只鸟对视

在恒山，我试图打探一只鸟儿的伤痛
初春的人间，干涸如同山间的草木
阳光懒洋洋的，树木像失恋的村姑
我一路鸟语，诱惑从山顶落下的云彩
从冬天走来的万物消瘦，包括河水
而我想吼的山歌，始终吐不出口
只因与一只鸟对视，它以动听的问候
唱出不属于人类的天籁
我只能沉默，不然会被山中的百姓，虫子松鼠等
所讥笑而入定为一块石头


生 日

礼物迫不及待早就飞过去了
它有一对翅膀
今天是你的生日，快乐的时光
人却在水一方
不妨碍思念，可以飞
梦也可以，心早就交给你保管
它在你日记本里，在你枕边
你心在我诗里，燃烧着火苗
与你遇见，刀客不再是天涯孤旅
一把老刀，不再用来砍伐秋风
它已经熔化为一枚戒指
一条亮闪闪的项链
熔化为这一首生日小诗

而我所有的痛，又都可以
从你的眼睛里提取


井 下

姥姥家穷，那一年
二舅到了黎城县一小煤窑
挖煤，那一年
他才十七岁，命交给石头缝
上下左右都是黑夜的磨盘
人挤压在里面，好像五谷杂粮
一不小心就被碾碎了，那年冬天
风亮出刀子的利刃，村里的二楞子
被砍倒在井下，姥姥整整哭了一天
再不放儿子去上工
来年开春，他去当了兵
后来，被埋在了麻栗坡
也就是那一年，姥姥在眼睛失明后
去世了


战火中的孩子们

学校被炮弹炸飞了，读书
与活命之间不容选择
送走了亲人，爸爸或妈妈
他们的眼睛里不播种春天，只长仇恨
这些孩子，他们有一个名字
巴勒斯坦少年
在自己家园寻找不到安身之所
到处是燃烧的尸体和哭声
他们那么小，那么无助
炮火连天的加沙，他们无处躲藏
每一个梦都被血浸泡过
太阳在他们头顶，闭上眼睛
夜晚，不敢看流星雨
那又得有多少亲人没命了


送 行

今天为一个熟人送行
他其实不认识我，像前一阵子
为一个患肺癌去世的发小送行
都一样的，同在一片蓝天下呼吸过
山不亲，水也亲
他比我叔父还小一岁，叫他叔叔就好
一个人走了，一百年后
在这个地球上的流动的面孔
会整个儿换一波人
人生自古谁无死，还是诗人活得通透
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就对活着
划定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
一个人不在了，我们怀念他
念着他的好
臧克家说得更经典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也许是生死的最高境界


岁月中，一根钉子

一
我不喜欢钉子，也不喜欢钉钉子
光洁的墙面一如雪后的旷野
我不喜欢锤子砸下钉子的声音
那年这刺耳的声音把爷爷
封闭到地下
为此，我仇恨生活中的钉子
人间的钉子
曾经扎破我左脚的钉子
流了那么多血，还有我十岁的眼泪
那以后，我对钉子有了敌意与恐惧
直到去年，有人将一根钉子
钉在我心上
我慢慢适应并接受了
有钉子的生活
滴血也不能喊疼，也不能拔出来
一个仇人会陪伴我
折磨我到死

二

好铁不打钉，但是
被生活所迫，只能选择这个职业
钉在墙上，砖头恨我
钉在木头上，我觉得很内疚
欺负软弱的人，不算真本事
作为一根钉子，我想
钉在潜水艇上或者航天飞机上
钉得体面而风光，不辜负一寸铁的眼泪
钉子的命多苦，没人知道
一辈子守着苍蝇大的一点疆土
却不能起飞，等着生锈而死
钉子户，是我人间的穷亲戚
拨钉子，是地下组织的一句暗语
我被钉在黑暗的角落，渴望被拔掉，
像一颗智齿，可是最终疼死的是我自己
在人间，不讨人喜欢的我
早就等着被彻底抛弃，重回熔炉
再来一回大炼钢铁或许才有可能

三

其实，我并不讨厌钉子
钉在眼里的钉子何止三五枚
哪一枚不抵一颗子弹
钉子是无辜的，看在谁的手里
可以是杀人的凶器，也可以
是救人一命的登山索，珠峰在望
得感谢钉子，在脚下在冰山横切面
可我也不想赞美钉子
事实是眼中钉长满后，整个人
真的尖锐成一根铁钉，恶狠狠相由心生
想扎破黑夜与热气球虚假的翅膀
我想做一枚钉子
当善良的心一再被扎破
我必须像刺猬，从里到外长出一根根
不认输的钉子

四

我愿意成为你眼中钉
在那一片深情的海水中，安营扎寨
当然不会刺痛眺望，必须
给你留下最深情的注视
而你注定是肉中刺，扎在我心
最脆弱的尖尖上，疼就对了
越疼越刻骨铭心，越疼越想着你
快来挑刺，来医治挡不住的相思
前世今生的一对冤家，爱意
必须以痛来抵达
必须深刻扎心，痛入骨髓
必须死去活来，还不能相忘于江湖
眼中钉，肉中刺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够了
我愿以一生的痛陪你
赔你


溪流中，一块石头

石头在水里，痛与无奈
其实是诗人强加的
被生活一次次吊打，我不好意思记录在案
就托生给水里的石头
无辜啊，不过在人间无辜的事物太多
被诬陷而枪决的强奸犯
被人贩子拖到矿坑下砸死的打工者
人心里的狼群被释放出来，性命被一次次剥夺
我很喜欢，踏着石头过河
当我看不见时，也必须摸着石头过河
石头何罪之有，要替人类分担仇恨
让河水安静流淌，让石头陪伴四季
它们的恩爱人类不懂